我在美丽的昭苏

我又回到了昭苏。也就是说,我正在美丽的昭苏。

也是在去年这个时候,在一个清晨,我坐着一辆皮卡车翻山从这里离开的,车斗里装的是我四年来的家用物什。然后,在这一年里来,我又数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回。一路上的二百公里,经历过雨也经历过雪,经历过秋也经历过春。

但是,值得再一次强调的是:此刻,我穿越七月的花海和草海,翻越过三千米海拔的白石峰,我又一次来到了昭苏。

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生活在昭苏边关,与草木为伍,与河流为邻。如果你认为我现在这么说,纯属写作者的矫情,那么我将和你辩论,就坐在昭苏随便哪一条河边,看风从身边走过,然后我们谈论草木和河流,果真如此也甚好。

那些年的昭苏高原生活,说忙碌也忙碌,但心灵更多的是放松。休息时,躺坐在草地上,听草木低吟,喝茶,看五月落雪,看七月落雨。看着雨雪落在草木和草木之间,看一些河道在雨水里很快地形成,然后过几天又恢复为草原的样子。只是后来我才知道,对于这里,我仅是一个路过的人,即便住得再久远,也终将会离开——它们不属于我,或者不属于不是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

终将会离开的还有此地的草木,生长了五十多年的新疆杨,康苏沟里生长了百余年的雪岭云杉,经我手种在阿依娜湖边的百亩榆叶梅,也将会在雨水里一点点被消耗,也终将会被风带走。和世居于此的人一样,长眠于此。刚住进这片土地时,我还不知道,距离我住的房舍不到两公里处就是一片墓地,埋葬的都是开疆拓土的老军垦。墓地就在河的另一边不高的山坡上。曾经的某个上午,我从耕种的条田被紧急叫到这个山坡。看着撒落在草地上的铁锨、榔头,我们将要在中午之前挖好一座坟坑——昨夜又一个老军垦没熬得过时间,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走上那个山坡,看着立在阳光下的碑石,它们长久地与草木为伴了。

当我在昭苏的旷野中漫无目的地奔走时,遇见了去年的干草垛。

经过一个冬天和春天的雪雨,草垛还没有矮下去。它们堆在康苏沟的沟口,旁边是一排一排牲畜圈舍。干草垛,经有经验的牧民之手堆积,它们形状各异而在风雪中不倒。当年,作为一个远道而来之人,我会想过住几年就走吗?事实往往都是如此,年轻人的脚步总是匆匆,而年老者,早已习惯了高原的干旱和洪水,在不多的风调雨顺的年成里,种地。

昭苏的雨也是说来就来。尤其是夏日的云彩里,说不准哪一片就裹挟着一场短暂的急雨。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当我在解放桥湿地漫游的时候,就和一场不期而至的雨偶遇。结果,我避无可避,全身淋得湿透,好在很快就艳阳高照,蒸干了衣服上的水分,而心还是湿湿的。曾经的一些时光里,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有一场说来就来的及时雨浇灌庄稼,让油菜花期延长,让正在灌浆的麦粒更加饱满。站在解放桥,看着河水滔滔,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解放桥湿地,曾经钓鱼,徒步,浪荡的地方。配图是湿地、河流和七种不同的野花。

昭苏的云是我极爱的。“冬天多云,不过太单调了。还是夏日的云多变化。夏日的云比冬天的少。从云的妙趣上说,我以为从春到夏更有意味……”这是从岛崎藤村的一本书里读到的。然而,昭苏的云,真是四季都好。所以,我写了一篇《会走路的花》来记录我曾经在昭苏看过的云。

我们是正午抵达阿合奇草原的。抵达之初,就看到草原边缘的油菜花黄漫无边际地涌来,顿时让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闯入者失去了再走下去的勇气。于是,决定当晚就住在草原上,整个下午也不作其他任何安排,就在草原上漫游——一直漫游。

此刻,这样的下午,我们都是草原漫游者。整个下午,在草原上席地而坐,我们这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围坐在一起漫谈,有风吹过,有羊群和马匹从不远处吃草而过——我们互不打扰。我们是和平相处的草原子民。

望着脚下的草丛,也难免会想起昭苏即将在九月底迎来漫长的冬季。岛崎藤村就曾经在文章中说,人被漫长的严冬封锁着,哪怕看到路旁的杂草也感到亲切。在昭苏,我深有体会。当春天的第一片嫩芽破土而出时,我觉得应该有一场盛大的仪式用来昭示: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来了。

草原上的漫游和漫谈,不免让人想起多年前,算起来有十多年前高中时代读过的金庸小说里写到的风陵渡渡口那样的夜晚,郭襄第一次听说杨过的事迹,一颗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想象就是如此天马行空,昭苏的草原就是如此任性,如此适合天马行空,谁让这里是天马的故乡呢?

在这样的下午,风中的草原,草原上的风,让我知道风是养不住的。草原的一切即便暂时能养住,也不归我也不归你,它们终究是属于牛羊的。可是,隐约中,风带来一阵阵冬不拉琴声。当我们再次凝视不远处的油菜花海时,在地头不知什么时候,草原女阿肯阿依波塔从毡房拿出了自己的冬不拉,弹了起来,伴随的是轻声的吟唱。她一边弹着冬不拉,一边跟我们闲聊,从她语焉不详的话里,我们知道,她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和弟弟相依为命……

晚上我们就住在阿依波塔家空余的毡房里。草原黄昏长,炊烟日月短。炊烟升起时,黄昏也就跟着来了。

为了看阿合奇草原上的星空,晚饭还没吃完我就跑了出来,一个人漫步在毡房周围,抬头望天,一种辽阔扑面而来,白天的油菜花已经隐入夜色中,我就静静地站在暮色中,听毡房里传出的言语。

这一夜,我们都生活在月色的梦中,夜色苍茫。一夜之间的露水,打湿衣襟,让赶路的我们更显匆忙——我起得比往常早得太多。

晨光中的草原,安静得听得见马群啃草的声音,乌鸦扇动翅膀的声音。抬眼望去,有马群羊群油菜花群各色野花群牛羊马粪群鸦群,无人群。用手机随手拍了几张照片,顺眼看了下时间,还不到七点一刻。我知道,我们终将要离开。

可是,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新疆经济报毕亮(伊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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